陈洁

　　开始没注意到这香气从哪里飘来，只记得推开门进了园子，迎面扑来的雪气里突然钻出一股清甜的凉气，在我耳边呵了一口气似的，若有若无。园子被昨夜的大雪裹得严严实实，白茫茫的一片，几棵老槐树，枝丫上挂着沉甸甸的雪，好像一团团又肥又白的绒线球，垂头丧气地吊着，偶尔“啪嗒”一声，摔下来一大块雪。空气很清爽，吸一口气，凉气顺着肺叶往里钻。

　　我顺着回廊慢慢走去，靴底踩着冰，“咯吱、咯吱”响，这时又闻到了那种香气，这次可是真香了，像一股细细的凉水泉，贴着雪地静静地淌过来，这股香味儿不浓也不烈，就是清，就是冷，还带着一股高傲劲儿。你必须静下心神来，憋住气儿，它才肯把那点灵魂轻轻柔柔地送进你心里。

　　回廊尽头，转过粉墙，就是园子背阴的地方。靠着墙站着两株又细又高的蜡梅，雪落在它们铁锈色的枝干上，积得很厚，但是那些枝干很倔强，不肯完全被雪埋住，还是顽强地从土里钻出来，把身上的雪顶成一团一团的，就在那黝黑的枝丫之间，在白雪的包围之中，竟然稀稀落落地开出了几朵黄花。

　　那些花儿很小，很害羞地开着，蜡质的花瓣是半透明的，黄色也不太明显，有些还是青涩的鹅黄，紧紧贴着枝条，低着头，好像很怕冷，又好像不想被人看到，可是香气却偏偏从这里倔强地冒出来，原来雪并没有冻住它，反而把它淬炼得更纯、更净。走近了，香气稳稳地笼罩着这一方天地，凉丝丝的，还有点苦味，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翻开一卷保存完好的旧书，散发着清寂的芬芳。我站在树下，一朵被雪压得低低的蜡梅花，几乎要碰到我的额发，冰雪凝结在花瓣的纹路上，凝成了极细小的晶亮珠粒。

　　正出神，身后传来“沙沙”轻响，回头一看，园子里的老校工裹着半旧军绿大衣，拿着竹扫帚，一下一下扫着小径上的浮雪，扫到蜡梅树下，停住，仰头看，看了好一会儿，才像是对我说，又像是自言自语：“这两棵树，有些年头了，年年开，年年这么香，下雪天，香气最好。”

　　我点头问：“您常来这儿？”

　　“常来。”他笑了，脸上的褶子像水波纹一样荡漾开来，“早上扫雪，晚上也过来转转，闻着这香味，心就静下来了。”

　　他不再多话，拿着扫帚，沿着小径缓缓向前扫去，“沙——沙——”，单调而安详，夹杂着清寒的暗香，竟也和谐得很，臃肿的大衣裹着他落寞的背影，在满园的白雪中，像一株沉默的老树，披着雪，静静立着。忽然觉得，他这样日复一日守着蜡梅开落，这香气，怕不是早已浸润进他的生命里了？

　　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零星地飘落，小得像粉，落在脸上就化了。我从那个角落出来，再回到园子里，深深吸一口气，那股暗香好像已经溶进清冷的空气里，成了这雪天的一部分，老槐树枝头上的雪，“扑簌”一声又掉下来一块，在园子里回荡。

　　忽然明白，原来这满世界的白，是要托出那一抹不显眼的鹅黄，原来这无边的静，是要涵养那一缕清寒的幽香。风骨不一定是在显眼处张扬，幽香也不一定要散给所有人闻，它就在那里，你看见了，停下来，它就渡你一点清气，你没看见，走过去，它也一样开着，香着，完成这一季的岁月。

　　我离开园子的时候，回头望了望，只看见粉墙的一角，铁枝疏影，暗香浮动，那香味很凉，又很淡，跟着我，久久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