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心是雪花做的
发布时间: 2025年12月04日 10:19:46 来源:阿克苏日报
肖瑶
奶奶的记忆,是从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消融的。
医生说,那是阿尔茨海默症。这个拗口的名字,对我来说只有一个意思:遗忘。这个病在一点点地抹掉奶奶生命里所有的痕迹。
起初,她只是会忘记炉子上还炖着汤,叫不出邻居的名字。找不到的老花镜,其实就架在自己额头上。父亲和母亲只是叹气,安慰自己说人老了都这样。
可她忘事的速度越来越快。她开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问:“你是谁家的?”有天下午,她忽然打包起一个小包袱,说要回早就拆掉的老家。父亲红着眼眶,把她从村口拉回来,她却攥着父亲的衣角,怯生生地问:“同志,你知道回我家的路怎么走吗?”
父亲,这个坚毅了一辈子的男人,在那一刻,背过身去,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。
奶奶先是忘了她的儿子,然后忘了这个操劳一生的家,甚至忘了她烙的饼有多香,种的菜有多甜。她的世界不断缩小,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光点,那就是我。
每当我从学校回来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她浑浊的眼睛里总能瞬间亮起光。她会放下手里正在徒劳摆弄的毛线,蹒跚地迎向我,抓住我的手,翻来覆去地看。她的手没了往日的温度,又干又瘦。
然后,她总会问出那句我听了千百遍的话。
“我的小雪花,你冷不冷?”
无论春夏秋冬,无论我穿的是单衣还是棉袄,她总会这样问。然后用她冰凉的手,一遍遍地摩挲我的手背,好像想把身体里仅存的丁点热量都传给我。
“小雪花”,是她只留给我的称呼。家里的哥哥姐姐,她早就认不出了,唯独记得我。起初,因为这份特殊,我心里还有点偷偷的高兴。可时间久了,这句重复的问话让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。我总想告诉她,奶奶,现在是夏天,我不冷。我多希望她能再像从前一样,板着脸教训我为什么不好好写作业,而不是只关心我冷不冷。
记忆里的奶奶,不是这样的。
她曾是这个家的顶梁柱,嗓门洪亮,脚步生风。她会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,和出最劲道的面,做出很好吃的打卤面。夏天的傍晚,她会拎着一把大蒲扇,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,扇出的风里,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。我调皮,把新买的裤子划破了,她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我是个“败家子”,一边在昏黄的灯光下,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,那针脚细密又整齐。
可现在,她连拿起针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那个冬天来得特别早,暖气还没来,屋子里很阴冷。我放学回家,看到奶奶又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窗边,我赶紧拿了一条厚毯子给她披上,握住她冰冷的手,给她哈气。
她转过头,混沌的目光慢慢聚焦在我的脸上,然后,她又问了。
“我的小雪花……你冷不冷?”
那一瞬间,我的眼泪掉了下来。我把脸埋在她的膝上,闷声说:“奶奶,我不冷……我不冷……”
母亲走过来,轻轻拍着我的背。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零星雪花,声音很轻,像在讲一个很遥远的故事。
“你出生的那天,是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,雪片子跟鹅毛一样,把路都给封了。去医院的车在半道上抛了锚,你父亲急得团团转。那时候你刚生下来,小脸冻得发紫,哭声像小猫一样。”
“是你的奶奶……”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她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很厚的棉袄,把你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,贴着她的心口。她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,在雪地里走了五里路,一步一步,把你抱回了家。一路上,她就一直对你念叨,‘我的小雪花,别怕,奶奶在,不冷,不冷……’”
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。
原来,这不是一句胡话。这是她用生命刻下的记忆,是她所有情感的源头。在她逐渐荒芜的世界里,所有的人和事都消失了,只有那个大雪天里,那个在她怀中与她心跳相闻的弱小生命,成了她记忆里唯一留下的东西。
她忘记了一切,却唯独没有忘记爱我。我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她。窗外的雪花,一片一片,落在玻璃上,然后悄然融化。我握紧她冰凉的手,贴在自己的脸上,想用我的温度去温暖她。
“奶奶,我不冷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。
“一点都不冷。我的心是您捂热的,是雪花做的,永远都不会冷。